是读诗词/书摘的个人号,主号@湘水萝衣
上海人,喜欢上海也喜欢扬州。真的很文盲,纯粹个人读书感受,没有任何学术性可言。
您可以直接称湘水,是同一个人
 
 

李碧华《霸王别姬》部分摘录

说来惭愧昨晚才第一次读这本,读完心里只觉得空荡荡地悲凉。

“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!”

摘的是自己被惊艳到的片段,心之所感,不敢称细选。

加了好几个(河蟹)终于发出来了……


第一章 暑去寒来春复秋

四下喧闹不堪,只有小豆子,念着明儿的“分行”,不安得很。

小石头鼓励他:“来,再背。就想着自己是个女的。”

小豆子坚决地:“好!就想着,我小豆子,是个女的。‘我本是女娇娥,又不是。’”

师兄弟们全没操那份心。他们只是嘻玩着,舒服而且舒坦……

……

……

一块成长,身体没有秘密。只有小豆子,他羞怯地半侧着身子,就叼念着,自己是个女的。

断指的伤口全好了。只余一个小小的疤。春(河蟹)梦快将无痕。

 

 

第二章 野草闲花满地愁

寝室的门在小豆子身后悄然关上。乍到这奢华之地,如同王府。小豆子不知所措,之见紫黑色书橱满壁而立,“二十四史”,粉绿色的刻字,十分鲜明。一一诉说前朝。

倪老公把烟向小豆子一喷。几乎呛住,但仍规规矩矩地鞠个躬。

小豆子娇怯地:“倪老公六十大寿,给您贺寿来了——”

老公伸出纤弱枯瘦的手止住:

“今年是什么年?”

“民(河蟹)国十九——”

他又挥手止住:

“错了,是宣(河蟹)统二十二年——大(河蟹)清宣(河蟹)统二十二年!”

 

 

“师父——”小豆子忍不住泪花乱转:“我们把她留下来吧?是个女的。”

“去你妈的,要个女的干嘛?”关师父强调:“现在搭班子根本没有女的唱。咱们是泥菩萨过江,自身难保!”

小豆子不敢再提,但抽噎着,呜咽得师父也难受起来,粗声劝慰:“你们有吃有穿,还有机会唱戏成角儿,可比其它孩子强多了。”

小石头来拍拍他,示意上路。他不愿走,挨挨延延。泪匣子打开了关不住。是一个小女孩呀,红粉粉的小脸,一生下来,给扔进垃圾堆里头,哭死都没人应?末了被大人当成是垃圾,一大捆,捆起扔进河里去。她头发那么软,还是湿的。哭得多凄凉,嗓子都快哑了,人也快没气了。恐怕是饿呀,一定是饿了。

她的娘就狠心不要她?一点也不疼她?想起自己的娘。

 

 

镁灯轰然一闪。人人定在格中,地老天荒。在祖师爷眼底下,各有定数。各安天命。

只见一桌上放了神位,有红绸的帘遮住,香炉烛台具备。黄底黑字写上无数神明的名儿:“观世音菩萨”,“伍猖兵马大元帅”,“翼宿星君”,“天地军亲师”,“鼓板老师”,“清音童子”。反正天上诸神,照应着唱戏的人。

关师父领着徒儿下跪,深深叩首:“希望大伙儿是红果伴樱桃——红上加红”

一下,两下。芳华暗换。

后来是领着祈拜的戏班班主道:“白糖掺进蜂蜜里——甜上加甜。”

头抬起,只见他一张年青俊朗的脸,气宇轩昂。他身旁的他,纤柔的轮廓,五官细致,眉清目秀,眼角上飞。认得出来谁是谁吗?

十年了。

 

 

第四章 猛抬头 见碧落 月色清明

稍顿,蝶衣又说道:“唉,我们已经做了两百三十八场夫妻了。”

小楼没留意这话,只就他小茶壶喝茶。

“我喜欢茶里头搁点菊花,香得多。”

蝶衣弃而不舍:

“我问你,我们做了几场夫妻?”

“什么?”小楼糊涂了:“——两百多吧。”

蝶衣澄明地答:

“两百三十八!”

“哎,你算计得那么清楚?”不愿意深究。

“唱多了,心里头有数嘛。”

 

 

第五章 自古道 兵家胜负 乃是常情

迟迟钟鼓初长夜,

耿耿星河欲曙天。

辰星在眨着倦眼。蝶衣孤寂地坐在黄包车上。他双臂紧抱那把宝剑。因羞赧,披风把自己严严包裹,盖住那带剑痕的衣襟,掩住裂帛的狂声。

也只有这把宝剑,才是属于自己的。其他什么也没了。他在去的时候,毋须假装,已经明白,但他去了。今儿个晚上,自一个男人手中蹒跚地回来,不是逃回来,是豁出去。他坚决无悔地,报复了另一个男人的变心。

街上行人很少。

特别空寂,半明半昧。

 

 

胡同尽处,却有个孩子在笑。他十岁上下,抱着一个带血的娃娃,头发还是湿的,肚子上绑了块破布。他认得他,也认得那孩子,木然地瞪着他——那是小豆子,他自己!

只觉小豆子童稚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。阴寒如鬼魅,他瞧不起程蝶衣。前尘旧梦。二者都是被遗弃的人。

蝶衣震惊了。

一定在那年,他已被娘一刀剁死。如今长大的只是一只鬼。他是一只老了的小鬼。或者,其实他只不过是那血娃娃。性别错乱了。

他找不回自己。

回首,望向胡同口,隔着黄包车的帘子,隔着一个避难的车夫,他见到满城都是日本的士兵!

个人爱恨还来不及整理,国(河蟹)家危情已逼近眉睫。做人太难了。

还得收拾心情去做人。

 

 

小楼道:

“才几张传单纸!到处都洒传单纸。宪兵队那帮,倒乘机找茬儿。”

想想又气:

“妈的!停演就停演,不唱了!”

蝶衣忙道:

“不唱?谁来养活咱?”

小楼大气地,非常豪迈:

“别担心!大不了搬抬干活,有我一口饭,就有你吃的!”

蝶衣摹地为了此话很感动。

“一家人一样。”

瞅着蝶衣满意地一笑,菊仙也亲热地过来,先自分清楚:

“小楼你看你这话!蝶衣他自己也会有‘家’嘛!”

 

 

“还有,这话我不能不说,”他正色,“师弟你还是……别抽‘这个’了。一下子抽少了,又打呵欠,又没精神。抽多了,嗓子成了‘云遮月’。——我是为你好!”

蝶衣觉得他是关怀的,遂望定他:

“我——”

还没说,小楼又接上去:

“菊仙也让我劝劝你。”

蝶衣的深情僵住了。

“那天她说的那门亲事,怎么着?有没有想过成家?你倒是回个话,菊仙——”

没等小楼说完,蝶衣过去审视小四赎回来的行头。他听到什么“菊仙也……”,转悠来,转悠去,心神不定。兄弟共话,谁料又夹了第三者?他还是体己的,他还是亲。谁要她呢?没来由地生气。谁要她?

“哎,小豆子——”小楼一时情急。蝶衣背影一怔。但又想到自己无法欺身上前,前尘仅是拈来思念。极度隔膜。

他忽地回过头来,负气:

“你以后就是典当老婆,也不能再典当行头了!你瞧瞧,让当铺老鼠咬出这么大的洞洞,还得我给你补!”

 

 

蝶衣一瞥满桌生肉。只清傲浅笑:

“中国老百姓,倒是不惯把鱼呀肉呀,生生吃掉。”

生生吃掉。被侵略者全是侵略者刀下的鱼肉。

蝶衣再卑恭欠身:

“谢了。预请把我那好搭档给放了。太感激您了!”

“不。”青木变脸,下令,“还得再唱一出,就唱《贵妃醉酒》吧。”

蝶衣忍辱负重,为了小楼,道:

“官长真会挑,这是我拿手好戏呢。”

 他又唱了。委婉地高贵地。

好一似嫁娥下九重,

清清冷落在广寒宫,

啊,

广寒宫。

 

他打开了金底描上排红牡丹花开富贵图的扇子,颤动着掩面,驾娇燕懒。

贵妃。

只在唱戏当儿,他是高高在上的。

 

 

拾壹

林中回荡着这催命的啸声,世界抖了一下。又一下。林子是枪决的刑场。宪兵功德圆满地收队了。

受惊过度的蝶衣,瞪大了眼睛,极目不见尽头。他同死人一起。他也等于死人。墓地失控,在林子涑涑地跑,跑,跑。仓皇自他身后,企图淹没他。他跑得快,淹得也更快。跌跌撞撞地,逃不出生天。蝶衣虚弱地,在月亮下跪倒了。像抽掉了一身筋骨,他没脊梁,他哈腰。是他听觉的错觉,轰隆一响,趴唯一声,万籁竟又全寂,如同失聪。

人在天地中,极为渺小,子然一身。浸淫在月色下。他很绝望。一切都完了。

 

 

第六章 夕阳西下水东流

拾贰

他最爱端详镜中的美色,举手投足,孤芳自赏。兰花手,“你”,是食指悄俏点向对方;“我”,是中指轻轻按到自己心胸;“他”,—下双晃手,分明欲指向右,偏生先晃往左,在空中’—绕。才找寻到要找寻的他。

这明媚鲜妍能几时?

只怕年华如逝水,一朝飘泊,影儿难再寻觅。他又朝镜子作了七分脸。眼角暗飞,真是美,美得杀死人!

五光十色,流金溢彩的戏衣全张悬着,小四把它们一一抖落,细意高挂,都是女衣。裙袄、斗笼、云肩、鱼鳞甲、霞帕、榴裙……满空生春。戏衣艳丽,水袖永远雪白。小四走过,风微起,它们用水袖彼此轻薄。

古人的魂儿都来陪伴他了,一行珠帘闲不卷,终日谁来?

 

 

拾叁

戏演完了。

后事也办妥了。

终于,太阳也下山了。

那天,把义演的帐一算,挣来的钱,得分给他们。

下过一场微雨,戏园子门外,一地的爆竹残屑被浸淫过,流成一条条婉蜒的小红河,又像半摊血泪的交织。

 

 

拾肆

蝶衣捂着流血的额角。他没有为小楼牺牲过。他恨不得那失血昏迷的人是自己,名正言顺,义无反顾。蝶衣也很疼,但他有更疼的在心胸另一边。不是不同情菊仙,间接地,是他!因自己而起的一场横祸,她失去孩子了。

啊,终于没有孩子横亘在中间。

拔掉另一颗眼中钉!

蝶衣只觉是报应,心凉。只要再踹上一脚……他的血缓流,遮住眼角。菊仙的痛苦比他大多了。——但这又是师哥最亲的人。瞧小楼伤心悲嚎,不忍呀。

蝶衣掩耳闭目。

 

 

第七章 汉兵已略地 四面楚歌声

拾伍

“捐献”运动,令蝶衣好生踌躇。这批行头,莫不与他血肉相连,怎舍得?他在晚上打开其中一个戏箱,摩挲之余,忽然他怔住了。

他见到一角破纸。

那是什么呢?

还没把戏衣小心翻起,一阵樟脑的味儿扑过来,然后像变身为细细的青蛇,悠悠钻进脑袋中,旋着旋着。蝶衣的脸发烧。

那是一张红纸。

红色已褪,墨迹犹浓。

上面,有他师哥第一次的签名。段——小——楼。

原始的,歪斜的,那么真。说不出的童稚和欢喜。第一次唱戏,第一次学签自己的名儿。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。

蝶衣竟收藏起来,倏忽十多年。

他的思绪飘忽至老远,一下子收不回。想起小楼初学楔子的专注憨样儿,忍不住浅浅的笑了。

 

 

拾陆

门开了,借着一小块的天光,把蝶衣的影儿引领着,他细认这出头的旧地,恋恋前尘。香艳词儿如灰飞散,指天誓约谁再呢喃?

此地已是坟墓般沦落了。

到处是断栏残壁,尘土呛人。不管踩着上面,都发出叹息似的怪响。“盛世元音”,“风华绝代”,“妙曲销魂”,“艺苑奇葩”的横匾,大字依稀可辨,却已死去多年。

年已不惑的程蝶衣,倒背双手,握着雨伞,踏上摇摇欲坠的楼梯,走到二楼,自包厢看至大舞台。他见到自己,虞姬在念白:

“月色虽好,只是田野俱是悲秋之声,令人可怕。”

大伙仍在听,都朝他死命的盯着,拼尽全力把他看进眼里,心中,无数风流,多少权贵,这不过是场美丽的恶梦。

举座似坐着鬼,是些坚决留下来的魂儿。还有头顶上,自儿时便一直冷冷瞅着他数十年的同光十三绝。鼎鼎大名的角儿,清人,演过康氏,梅巧玲,萧太后,胡妈妈,王宝钏,鲁肃,周瑜,明天亮,诸葛亮,陈妙常,黄天霸,杨延辉等十三个角色的画像,经得起岁月的只是轮廓,后人永远不知道他们原来是上面颜色,淡印子,不走。

蝶衣也不走。

 

 

拾柒

蝶衣缓缓地,用一把好剪子,先剪绣鞋,再剪戏衣。满院锦绣绫罗,化作花飘柳荡。任从小楼又急又气,他无言以对。

一个人,一把火,疑幻疑真。他亲自,手挥目送,行头毁于一旦,发出嘶嘶的微响,瞬即成灰,形容枯槁,永难缀拾

他痛快,觉得值!

喉头干涸,苍白的脸异样地红——我就是不交!我情愿烧掉也不交!

辜负了师哥的关怀了,他不听他的。若果他一个人来劝,他也许打开了门,容他加入,二人赏火去。他有伴儿,就拒诸门外算了。

微风吹卷,蝶衣嗅到空气中苦涩而刺鼻的味儿,戏衣有生命,那是回集体的火葬——

但,不过一回小火。

 

 

第八章 君王意气尽 贱妾何聊生

拾捌

领头的都是十来岁的红(河蟹)卫(河蟹)兵,不管是北京本土的,或是省外来的,随时随意,把人们家当砸乱,拿走。一来一大群。蝗虫一般。

黑(河蟹)帮被整,黑(河蟹)帮家属扫街去。

如果你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么多人的场面,永远不相信,“人”是那末的令人吃惊。他们甚至是不言不动,不带任何表情,光瞪着你,也是可怕的。人海是可怕的。即使全都是小孩,小到像每个被斗者家中的小儿女。

这些小将,被背后的大人重新换血,才懂得以“十六条”为指针,才敢于斗(河蟹)争。

 

 

拾玖

“黑材料上说,这楚霸王呀,嗓子响,骨头硬,小时侯的绝活是拍砖头呢。”

“好,就看谁硬!”

首领拎起砖头,猛一使劲,朝小楼额上拍下去。菊仙惨叫:“小楼!不不不!是我——”

蝶衣惊恐莫名。

他年岁大了,不是铜头铁骨,快五十的人,蝶衣热泪盈眶。他不再是天桥初遇,那什么人事都没经历过的,从石头里钻出来的,一块小石头。风吹雨打呀。

只见小楼吃这一下,茫然失神的脸上,先是静止,仿似安然,隔了一阵,才淌下一股殷红的鲜血。

砖头完整无缺。小楼强撑,不吭一声——

但,

他老了。英雄已迟暮了。终于头破了。

 

本来傲慢坚持的蝶衣,陡地跪倒地上。

菊仙屏息。小楼用血污所遮的双目看他。他连自尊都不要?下跪?于此关头,只有哀恳?

“我认了!请革(河蟹)命小将放过段小楼。”

蝶衣跪前,借着取剑,摩挲一下。然后把心一横,闭目,猛地扔在地上:

“是我的错!”

 

 

贰拾

蝶衣忽然满怀企盼:她就此答应了。

他等了好久,终于是国(河蟹)家代他“出头”!

是的。国(河蟹)家成全了蝶衣这个渺渺的愿望啊。如果没有whdgm,为他除掉了他俩中间的第三者,也许他便要一直的痛苦下去。幸好中国曾经这样的天翻地覆,为了他,血流成河,骨堆如山。一切文化转瞬湮没。

他有三分感激!

身体所受的苦楚,心灵所受的侮辱,都不重要。

小楼又只得他一个了。

他这样迫切地得回他,终于已经是一种负气的行为了。

最好天天有人来权来逼,她妥协了,从此成了陌路人呀,蝶衣盼的就是这一天!

他偷偷地,偷偷地泛起一朵奇异的笑。生怕被发觉,急急止住。

 

 菊仙意外地冷静:

“我不离开他!”

她不屈地对峙着。蝶衣望定她,淡淡地:

“组织的意思你还抗拒?”

菊仙浅笑:

“大伙费心了,我会等着小楼的。”

她眼风向众人横扫一下,挺了挺身子,说是四十多的妇人,她的妩媚回来了:

“我不离婚。我受得了。”

她诚恳而又饶有深意地,不知对谁说:

“我是他‘堂堂正正’的妻!”

 

 

贰拾壹

“是——是他给大戏霸杀千刀袁四爷当,当相公得来的!”

“小楼!”

一下悚然的尖喊,来自垂手侧立一旁接受教育的黑(河蟹)帮家属其中一个,是菊仙。

所有人都大吃一惊。

他把蝶衣终生不愿再看一眼的疮疤,猛力一揭,血污狼籍。

“啊哈!”那小将冷笑:“虞姬的破剑,原来那么臭!”

他把它一扔,眼看要被烈焰吞噬了。

意外地,蝶衣如一只企图冲出阴阳界的鬼,奋不顾身,闯进火堆,把剑夺回来,用手掐熄烟火。他死命抱着残穗焦黄的宝剑不放,如那个夜晚。只有它,真正属于自己,一切都是骗局!他目光如蛇蝎,慌乱如丧家之犬,他石破天惊地狂喊:

“我揭发!”

 

他诉冤了:

“段小楼!你枉披一张人皮!你无耻!大伙听了,他的姘(河蟹)头,是一个臭婊(河蟹)子,贪图他台上风光,广派茶叶,邀人捧场,把他搅得无心唱戏,马虎了事。就是那破鞋,向他勾肩搭背,放狐狸骚,迷得他晕头转向”蝶衣越说,越是斗志昂扬。他忘记了这是什么时空,什么因由,总之,这桩旧事,他要斗!他要让世上的人都知道:“那破鞋,她不是真心的!”

两个红卫兵马上把菊仙架来,三人面面相觑。

蝶衣难以遏止:

“千人踩万人踏的脏淫(河蟹)妇!绝子绝孙的臭婊(河蟹)子她不是真心的!”

“她是真心的!”小楼以他霸王的气概维护着:“求求你们放了菊仙,只要肯放过我爱人,我愿意受罪!”

 

蝶衣听得他道“我爱人”如遭雷击。

他还是要她,他还是要她,他还是要她。

蝶衣心中的火,比眼前的火更是炽烈了。他的瘦脸变黑,眼睛吐着仇恨的血,头皮发麻。他就像身陷绝境的困兽,再也没有指望,牙齿磨得嘎吱地响,他被彻底的得罪和遗弃了!

 

“瞧!他真肯为一只破鞋,连命都不要呢!他还以为自己是真真正正的楚霸王!贪图威势,脱离群众,横行霸道,又是失败主义,资产阶级的遗毒!”

小楼震惊了:

“什么话?虞姬这个人才是资产(河蟹)阶级臭小姐,国难当前,不去冲锋陷阵,以身殉国,反而唱出靡靡之音,还有跳舞!”

红卫兵见戏唱得热闹,叫好。

蝶衣开始神志不清:“虞姬不是我!霸王心中的虞姬不是我!你这样的贪图逸乐,反(河蟹)党反(河蟹)社会主义,歪曲农民革(河蟹)命英雄起义形象,他温情主义,投降主义,反革命反工农兵。他是黑五类,是新中国的大毒草!他有一次还假惺惺嬉皮笑脸问:共(河蟹)产是啥玩意?是不是‘共妻’?”

啊当年一句玩笑。

蝶衣如此卖力,不单小楼,连革命小将也愕然了,他真是积极划清界线呢,一丝温情都渗不进他铁石心肠中了。他英勇,凶悍,他把一切旧帐重翻,要把小楼碎尸万段而后已。

小楼瞪着双目,他完全不认识蝶衣,和蝶衣口中的那个人。他们自很小很小就在一块了,为什么这般陌生?——

蝶衣一生都没讲过这么多的话!

大伙恐怖地望着他。

 

他意尤未尽,豁上了。指着菊仙:

“还有这脏货,目中无人,心里没党,恶意攻击(河蟹),一点也不觉悟,死不悔改!”

蝶衣激动得颤抖,莫名的兴奋,眼睛爬满血丝,就像有十多只红蜘蛛在里头张牙舞爪,又逃不出来:

“我们要把这对奸(河蟹)夫淫(河蟹)妇连根拔起,好好揪斗!斗他!狠狠斗他!斗死他!”

 

蓦地,他住嘴了。

在烈火和灰烟中,他看到小楼一张脸,画上他也看不明白的复杂的表情。但隔得那么远,楚河汉界,咫尺天涯。

一不小心,一切都完了。

蝶衣蓦地住嘴,不断喘气,灵魂沸腾,再也说不上什么。即便自他天灵盖钻一个洞,灌满铁浆,也没这样的滚烫痛楚过。

 

狠狠斗他?斗死他?

不!

不不不不不!

 

二人隔火对峙,太迟了,一切斗迟了。

言犹在耳,有力难拔。

 

 

贰拾贰

菊仙上吊了。

她一身鲜红的嫁衣,喜气洋洋。虽被剃了阴阳头,滑稽地,一边见青,一边尚余黑发,就在那儿,簪上了一朵红花——新娘子的专利。

“菊仙!”

小楼撕心裂肺地狂喊,连来人也受惊,一时间忘了叱喝。

菊仙四十多了,她不显老,竟上了艳妆,一切仿如从前岁月某一天——风烛半残,一脸酡红的新娘子妖娆欲滴,舍不得嫁衣,陶陶自乐地指点着:

“这牡丹是七色花丝线,这凤凰是十一色花丝线,这……”

……

啊她要的是什么?“只要你要我!”她青春,妍丽,自主,风姿绰约地,自己赎的身,又自己了断。溺水的人,连仅有的一块木板也滑失了。一段情缘镜花水月。她只是个一生求安宁而不可得的女人。洗净了铅华,到头来,还是婊子。

是小楼的“维护”,反而逼使她走上这条路?离婚以后,贱妾何聊生。她不离!

小楼颓然,重重跌倒在地。

 

 

贰拾叁

卡车塞满了牛鬼蛇神后,各朝不同的方向驶去。

二人分隔越来越远。

没讲上一句话。

从此再也讲不上一句话。

那“誓死”的口号声送走卡车队伍。终于它们是永不碰头的小黑点,走向天涯。

中国那么大,人那么多,何处不可容身?天南地北,沧海桑田。

正是:“沙场壮士轻生死,年年征战几人回。”

此情此景,就是你我分别之日,永诀之时。

 

 

第九章 八千子弟俱散尽

贰拾肆

灾难过去,那些作恶的人呢?那些债呢?那些血泪和生命呢?

回忆一次等于脱一层皮。

举国都受了巨大的骗。因而十分疲倦。

一时之间,谁也不知道什么是错?什么是对?——小楼在香港湾仔天乐里一间电器铺子上的电视机,看到四人帮之审讯戏场。

小楼是在福建循水路偷渡来香港的。

霸王并没有在江边自刎。

这并不是那出戏。想那虞姬,诳得霸王佩剑,自刎以断情。霸王逃至乌江,亭长驾船相迎,他不肯渡江。盖自会稽起义,有八千子弟相从,至此无一生还,实无面目见江东父老。

现实中,霸王却毫不后顾,渡江去了。他没有自刎,他没有为国而死。因为这“国”,不要他。但过了乌江渡口,那又如何呢?大时代有大时代的命运,末路的霸王,还不是面目模糊地生活着?留得青山在,已经没柴烧。

 

 

贰拾伍

“一听到音乐声就知你又死了!”小胖子是这样的嘲笑他。

音乐?对了,他很久很久,没听过任何音乐了。他残余的生命中,再也没有音乐了。忽然,他又感到日子太长,怎么也过不完。

幸好他拥有自由。

他自由地乘坐电车。他爱上游车河,主要是便宜,且只有这种胡琴上弦动的节奏,才适合他“天亡我楚,非战之罪”的霸王。四面是楚歌。楚歌是雨。雨打在玻璃上,雾湿而不快。

小楼为了谋杀时间,由湾仔坐到筲箕湾。途经北角新光戏院,正在换画片,又有表演团访港了。他没留神。后来又筲箕湾坐回湾仔。自昏晕的玻璃外望,十分惊愕——

“程蝶衣”

他赫然见到这三个字。

 

 

第十章 虞兮虞兮奈若何

贰拾陆

小楼才瞥到,蝶衣的一节小指不见了。他早就上不了场。

他一双风华绝代的手,只剩下了九根指头,用来打磨夜光杯,却是足够的。

夜光杯,用戈壁石琢磨出来。有很多式样。高脚的,无足的。也有加刻人物,莲瓣,山水,花卉,翎毛,走兽等花纹。

蝶衣在单调劳累的漫长岁月中,天天面对色相迥异的酒杯。他在打磨过程中,惟一的安慰,便是反复背诵虞姬备酒,为大王消愁解闷的一幕。他反复背诵,当中必有一个杯,必有一天,大王说:“如此——酒来!”

据说好的杯,其质如玉,其薄如纸,其光如镜。所以能够“夜光”。蝶衣从未试过,夜色之中,试验那杯之美。

酒泉只是符号,红尘处处一般。转瞬之间,他是连“美色”也没有了,哪有功夫管杯子。谁可对岁月顽固?

 

 

贰拾柒

“师弟——”小楼讲得很慢,很艰涩很诚恳:“有句话——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——”

“说吧。”

“我——我和她的事,都过去了。请你——不要怪我!”

小楼竭尽全力把这话讲出来。是的。他要在有生之日,讲出来,否则就没机会。蝶衣吃了一惊。

他是知道的!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!这一个阴险毒辣的人,在这关头,抬抬手就过去了的关头,他把心一横,让一切都揭露了。像那些老干部的万千感慨;“革命革了几十年,一切回到解放前!”

谁愿意面对这样震惊的真相?谁甘心?蝶衣痛恨这次的重逢。否则他往后的日子会因这永恒的秘密而过得跌宕有致。

 

蝶衣千方百计阻止小楼说下去。

千方百计。

千方百计。

他笑。

“我都听不明白,什么怪不怪的?别说了。来,‘饱吹饿唱’,唱一段吧?”

小楼道:

“词儿都忘了。”

“不会忘的!”

蝶衣望着他:

“唱唱就记得了,真的——戏,还是要唱下去的。来吧?”

他深沉地,向自己一笑:

“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!”

  

 

贰拾柒

“师弟——小豆子——”

啊,是遥远而童稚的喊嗓声。某一天清晨,在陶然亭。他生命中某一天,回荡着:

“咿——呀——啊——呜——”

天真原始的好日子。

在中国,北平的好日子。

童音缭绕于空寂的舞台和戏院中。

“师弟!”

小楼摇撼他:“戏唱完了。”

蝶衣惊醒。

戏,唱,完,了。

灿烂的悲剧已然结束。

华丽的情死只是假象。

他自妖梦中,完全醒过来。是一回戏弄。

太美满了!

强撑着爬起来。拍拍灰尘。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。

“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!”

他用尽了力气。再也不能了。

 

后来,

蝶衣随团回国去了。

后来,小楼路过灯火昏黄的弥敦道,见到民政司署门外盘了长长的人龙,旋旋绕绕,熙熙攘攘,都是来取白色小册子的: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六日,中英协议草案的报告。香港人至为关心的,是在一九九七年之后,会剩余多少的“自由”。

小楼无心恋战,他实在也活不到那一天。

什么家国恨?儿女情?不,最懊恼的,是找他看屋的主人,要收回楼宇自住了,不久,他便无立锥之地。

整个的中国,整个的香港,都离弃他了,只好到澡堂泡一泡。到了该处,只见“芬兰浴”三个字。啊连浴德池,也没有了。



22 Jan 2020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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